第(2/3)页 “什么事?”屈平急道,“我在这儿如同蹲监,”看向仍旧守在身边的邓盾,“邓将军朝夕盯着,外面的事我是什么也不晓得了!” 邓盾脸上发涨,退后几步,看向一侧。 “一个是,江汉泛滥,百多年来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,百姓……家园多毁,流离失所!” “这个我晓得的,还有什么?”屈平一脸急切。 “大王听信秦使张仪,派人使齐绝交,同时派昭睢使秦,接收商於!” “糊涂,糊涂,大王糊涂啊!”屈平跺脚。 “更糟糕的是,”屈遥看向西北,“左司马得到探报,秦将魏章在汉中、终南山及商於谷地秘密囤驻十万大军,清一色乌金装备,这且不说,另有秦军陆续进驻,用意不明!” 屈平震惊:“左司马可曾奏报大王?” “奏报了。” “大王怎么说?” “大王说,”屈遥耸耸肩,学怀王的样子,“寡人在汉中也有十万大军,加上邓穰宛三地的驻军,又岂止十万!” 屈平看向白云:“祭司,叫大家准备,我们这就回郢!” “回不得呀,左徒大人,”邓盾听得分明,急了,“大王谕旨守庙九十九日,大人这还差着几十日呢!” “宫尉邓盾听旨!”屈遥站好,重重咳嗽一声,从内衣里摸出谕旨。 邓盾单膝跪地:“末将听旨!” “江汉泛滥,百姓遭灾,旨令左徒屈平、祭司白云速回郢都,入宫觐见!” “末将领旨!”邓盾双手接过谕旨。 “遥弟,有桩大事,你须去做!”屈平盯住屈遥。 “是何大事?”屈遥急道。 屈平看向西北,指向太白山方向:“就在那儿,太白山之巅,秦国请来黑觋,设坛作法,祭拜邪神共工。我们这场洪水,就是那邪神招引来的。此坛不除,我楚人永无宁日!” 屈遥看向那儿,良久,回望屈平:“阿哥,怎么除?” “你可溯丹水而上,”屈平指向丹水方向,“至荆紫关,让关尹调配给你勇士五百,分散入秦,沿山路赶到太白山,捣毁他的祭坛,杀死那个黑觋。” “这……”屈遥迟疑一下,“调动守关军卒,非王命不可!” “唉。”屈平轻叹一声,“回郢,请王命!” 雨水完全停了,但天仍旧阴沉,湿热。 在雨水停歇的次日,云开日出,洪水渐渐退却,退向河湖,滚流入江泽,向东海奔涌。 荆楚大地稍高处渐渐露出地面,得以逃离大洪水的楚人纷纷返回家园,面对被洪水肆虐过的惨象,欲哭无泪。 仍未消停的水岸边,到处漂浮人与动物的尸体。 就在此时,太白之巅的那个黑觋祭司小心翼翼地开启了那只一直塞着的瓶子。一缕黑气由瓶口逸出,在黑觋法术的作用下,飘飘荡荡,直往东南而去。 瘟病是从郊郢、荆门始起的。 郊郢是人口大邑,位于汉水东岸,处在郢都东北方向,距郢都三百里许,历代楚室皆视其为楚国陪都,悉心经营。 郊郢的西边是汉水,一条衢道由津渡口直通荆门,再由荆门向南,直达郢都。 屈平拟走的正是这条路线。 屈平的渔舟由丹阳沿丹水顺流而下,在老河口进入汉水,几乎不用人力,仅仅掌好大舵,不消三日,就沿汉水湍流漂至郊郢。 汉水未退多少,原先的津渡全然不见。屈平急于回郢,顾不上歇息,让渔人将舟向西划去,一直划到水岸边,弃船上岸,弃下辎重,寻到衢道,踩着泥浆,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荆门。 此时,疫情已经爆发数日,瘟神肆虐,楚人惊慌逃避,越逃疫情的范围越大,大规模死亡随之发生。 屈平一行却是不知。沿道没走多远,前面现出一片沼泽。 屈遥熟悉这条衢道。此处原本没有沼泽,只有一条小溪。小溪不大,连名字也没有,上面有座木桥,但在此时,什么都不见了,只有一片汪洋,一眼望去,竟有十多里远。 屈平一行人只得右转绕道,沿沼泽边缘走向一座土山。山坡上郁郁丛丛,到处是树。屈遥断出衢道被淹没部分不过数里,绕过这个坡就可以了。 走到半坡,前面传出哭声。 屈平加快脚程,刚走几步,见几人抬着一具尸体走下来,在他们前面不远处拐向水岸。他们的身后,几个女人与娃子哭着追出。显然,他们是死者的亲属。 一股异味照头扑来,被敏感的白云捕捉到了。 白云脸色变了,盯住他们。 几人男人抬着尸体走到水岸边,做势要朝水泽里扔。 “住手!”白云扬手大叫,“千万别扔水里,快埋土里!” 抬尸的人怔了下,表情木然,瞄她一眼,咚一声将尸体扔进水里,如木偶般返回山上。 山顶再次传来哭声。 屈平急往山顶走,被白云一把扯住。 “云?”屈平急问。 “是瘟神!” 听到“瘟神”二字,所有人心里皆是一紧,毛发都竖起来了。 十几个巫女花容失色。 “你可有治?”屈平缓过神来,看向白云。 “是瘟神!”白云重复一句,几乎是喃声。 话音落处,山上再次传来哭声,又一人被抬出,走向水边。 “苍天哪!”白云出泪了,“他们将尸体扔进水里,那正是瘟神想的……” “为什么?”屈平急问。 “因为那水泡上尸体,就会成为瘟水,瘟水四处流动,瘟神他就……”白云说不下去了。 屈平拔腿冲出,不顾一切地拦向抬尸的人。 一匹快马冲进郢都北门,急急驰往宫城。 一封急报经由当值宫人,转给当值宫尹,报上赫然写着一个“火”字。 怀王拆看。 怀王的手抖了,火急奏报顺势落在地上。 宫尹捡起,瞄向奏报,目光落在一个“瘟”字上。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,当值宫人趋入:“启禀王上,王叔、靳大人求见!” “快,快请!”怀王指向门外。 几乎是马上,王叔、靳尚快步进来。 不及对方见礼,怀王扬起奏报,看向二人,声音急切:“二位来得正好,出大事了!” “臣正为此而来!”王叔拱手。 “快说,如何是好?” 王叔看向靳尚。 “回禀我王,”靳尚声音很低,语气沉重,“臣已获报,此瘟起于荆门之野,来势凶猛,罹瘟者无不死。”声音更低,“荆门有军卒也罹瘟了,且此瘟正向郢都逼近——”顿住。 “快说呀,如何是好?” “前些年卫国罹瘟,卫人应对之方,我或可借鉴。” “卫人所行何方?” “第一步,封锁瘟区,使民不可走动;第二步,凡罹瘟之家,封户锁门,直至送走瘟神;第三步,凡瘟神选民,在罹瘟之后,焚其家室,以送瘟神;第四步,熬制散瘟汤使未罹瘟之民服用;第五步,以干石灰遍撒于街道……”靳尚挠挠头皮,“就这些了吧。” 怀王看向王叔:“贤弟?” “瘟神是带着腿的,”王叔应道,“当务之急,是封锁瘟区,封闭郢都城门,封闭宫门,不可使任何人进出,堵截瘟神于郢都之野,至少不可进入宫城,危及王兄!” “就依贤弟!”怀王转对宫尹,“传旨,宫禁!城禁!”略顿,看向靳尚,“靳尚,举国送瘟之事,就交给你了。通报各尹司,这就办去。” “臣受命!”靳尚朗声。 发现瘟病的山坡上,屈平照样未能拦住那些抬死尸的人,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之扔进水中,返回坡顶。 看他们一身乏力的样子,屈平晓得,这些人确实没有力气挖坑掩埋了。 屈平快步走向坡顶。 白云迟疑一下,紧跟上来。 陡然,白云的目光落在坡上的一株野草上,低声叫道:“阿哥!” 屈平停步,看过来。 是艾蒿,遍山坡皆是。 白云拔掉几株,拿在手里,跟屈平走向坡顶。 坡顶是个土庙,庙中供着楚国主神东皇太一的神像。大殿里或坐或躺几十个民众,不少人罹瘟了。他们无不跪在东皇太一的神像前,用尽最后的气力祈祷大神。 屈平站在院中,正要进门,被白云拉住。 白云扬起手中的蒿草,大叫:“乡亲们,你们马上去采这种艾草,煮成汤,所有人都喝。还有,将这些草晒个半干,拿火烧起来,烧出烟雾。瘟神怕艾蒿,嗅到这种烟味儿就会走的。” 没有谁相信她。 “乡亲们,”屈平朝众人拱手,“我是大楚左徒屈平,她是巫咸山巫咸庙祭司,请大家相信她!巫咸大神不会不救你们的!” 听到左徒与巫咸大神的祭司,众人这才相信,眼中放出亮光,纷纷改向他们磕头。 “快去采艾蒿吧,越多越好,先熬汤喝,再将这草晒成半干,到处都烧。还有,你们要转告身边百姓,让大家都这么做!”屈平扬手大叫。 众人纷纷起身,向庙门外面跑去。 “快走!”白云扯下屈平,二人急步出庙。 “此地不可多呆!”白云急道,“我们得抓紧回郢,面见大王,让他速祭太庙,请先祖高阳帝驱走共工,这瘟病或与共工有关!” 屈平点头,众人寻路,绕过水泽,向荆门方向急步走去,路上到处可见罹于瘟难的死尸。 天将黑时,屈平一行赶到荆州,向驿站要来几辆驷马之车,分头坐上,连夜驰往郢都。道路仍旧泥泞,车马走得很慢,到郢都时天色已经大亮,霞光万道。 而郢都的城门依旧关闭。 “开门!”屈遥大叫,“门外是左徒大人,奉王旨入城,请速开门!” “王旨何在?”城门尉叫道。 屈遥摸出王旨,向他亮亮。 “大王有旨,城外有瘟神,任何人不可进出城门!” “将军,”屈平急了,大声,“大王急召我们回来,就是为这瘟神。巫咸大神的祭司在此,请速开门!” 门尉这也看到了一身巫衣的白云,晓得她是巫咸大神的祭司,拱手:“左徒大人,你们稍等,末将这就禀报!” 门尉禀报的却不是怀王,而是城禁总司尹靳尚。 屈平是左徒,且是奉旨回来的。靳尚不敢私定,直入王叔府宅。 “你作何想?”王叔问道。 “王叔,”靳尚指向北城门,“他们奉王旨从丹阳回来,必走郊郢、荆门,而这两地正由瘟神肆虐。昨晚城禁,荆门至郢都的衢道是今晨才去设封,他们定是夜间由荆门回来,是以无阻。无论如何,臣之意,不能放他们进来,以防万一。” “让祭司进来吧。”王叔略略一想,“有巫咸大神庇护,瘟神应该不碰祭司。有祭司在大王身边,大王心安。” “就依王叔!”靳尚别过,径到南门,吩咐门尉只放进祭司一人。 “云妹,”屈平拱手,“你进宫要比我进宫好。我想对大王讲的,你全晓得。你说话,大王会听!” “嗯。”白云凝视他,良久,心里一抖,颤声,“阿哥?” “云妹?” “你们几人,”白云看向同行几人,“马上回家,不可见任何人,多采艾蒿,煮之,再在房子四周燃艾,以艾蒿汁沐浴!身上衣服全部烧掉。我进宫禀明大王,马上回来。” “你是说——”屈平神态紧张。 “快去!” 白云别过屈平,进入郢都。 郢都城禁了,街面上看不到任何人,只有白云孤零零地走着。 白云手持大王谕旨,示给宫卫。宫卫无不晓得她,放她入宫。 白云没有去见怀王,而是直入巫咸庙,即刻拿出她所存储的几味药材,熬成汤汁,将自己随身衣服脱下,一把火烧掉,跳入汤汁沐浴。之后,祼身走到大殿,跪在巫咸庙前,面对大神,全身放松,不消一刻,就入通灵状态,从巫咸大神处得到全部信息后,恍然出定,换上新衣,入见怀王,将秦国请到在北冥事奉大神共工的黑觋、在太白山巅置下祭坛、使降于秦地之水全部返回楚地的根由悉数讲述一遍,听得怀王义愤填膺,一拳震几:“秦人可恶!” 喘会儿粗气,怀王盯住白云:“快请巫咸大神,制服那黑觋!” “回禀大王,”白云拱手,“巫咸大神为山神,共工为天神,巫咸是制服不了共工的。否则,楚国就不会有这么大的雨水,还有这瘟疫!” “这……”怀王急了,“如何是好?” “听左徒大人讲,大神共工与楚国始祖高阳帝不睦,当年共工作乱,高阳帝使祝融克之。共工为水神,祝融为火神,水火相克,能敌共工的,只有祝融。不过……”白云顿住。 “快讲!”怀王倾身。 “今年庚子,五星并出,天上五气混乱,更有孛星扰世,水气盛极,堪称千年一遇,荆、梁、雍之野该有这场水灾。共工大神正是看准这个时机,方才由北冥赶至太白山,为祸作乱,以报当年败于祝融之仇。而当年他之所以战败,是由于天上火气盛旺,祝融……” “你之意是,即使请到祝融,也敌不过共工了?” “敌过也好,敌不过也好,这场水灾已经过去,南冥与北冥之水皆已收退。大王当务之急,是应对瘟神。” “祭司可有治瘟之法?” “此瘟为湿瘟,亲水,惧火,大王当以火克之。” “怎么克?” “隔离疫区,绑定瘟神;在疫区燃火,柴薪中杂入艾蒿,使生烟雾,以此雾早晚薰染疫区;再以艾蒿煮汤汁,杂以各种清热祛湿之草药,医师皆知,使罹瘟之人沐浴薰蒸,饮之;旨令所有臣民,不可近水,尤其是不可食用坑泽之水,最好是饮用井水,无井水者,要将泽水滤清,烧作滚水,方可饮用;再有,大王当亲去太庙,祭祀先祖高阳帝并祝融大神,祈请他们驱动天火,赶走共工,并使精壮勇武之人入太白山,杀死那黑觋,毁掉共工祭坛,使共工重返北冥。” 怀王使宫尹将白云所述一一记下。 “大王,我要出宫了!”白云心中有事,拱手。 “你……不去太庙祭祀了?”怀王急问。 “太庙为楚人先祖,只有大王可祭。太庙有庙尹,有卜祝,只有他们才能与楚人的先祖沟通,白云去了,反而会生出是非。” “可这巫咸庙里,不能没有你呀。” “白云还有一桩急事,须去应对。”白云再次拱手,转身急去。 白云的急事是屈平。 在城门处分手之际,白云已经嗅出屈平身上现出瘟气。只是那瘟气初起,屈平尚未觉出。 待白云匆匆出城,赶至屈平的草舍时,屈平已经觉出不适了,遂依白云所嘱取艾蒿熬汤沐浴,又将房舍悉数薰过,烧掉衣服,将自己关在房中,屏息静气,调动身上元气,应战瘟神。跟他一起回来的屈遥与巫女,也都分开住了。 屈平喜欢住在高处,以观日出日落。他的草舍是这一带的高点,因而在这场洪涝中几乎没有受淹,只是满园的兰花被淫雨浸坏不少,烂根了,老园丁忙个不迭,正在全力抢救。 白云察过众人,其他人尚好,惟有屈平身上的瘟气越来越重,连呼吸也吃紧了。 白云先给屈平施针,继而拿出治瘟的草药,亲手熬过,让屈平服下,安抚他躺到榻上。 一连三日,屈平的症状不轻反重,终至于呼吸困难,额头泛出黑气,现出死证。 以白云的针功及草药,屈平的瘟病不应该发展到这个地步。白云顿然悟出,定是事出有因,屈平的瘟病不仅仅只是一个瘟病。 这夜子时,在屈平昏睡之际,白云离开屈平,走到户外的兰苑里,寻块空地坐了,屏气凝神,一念精魂径投巫咸山去。 鹖冠子端坐于席,正在定中。 “外公——”白云跪地。 “你终于回来了。”鹖冠子声音出来。 “外公——”白云悲哭。 “孩子,是什么伤到你了?” “是屈平,他……让瘟神缠上了!” “你爱上他了?” “是的。” “去求巫咸吧,大神晓得你来,这在候你呢!” 白云谢过,起身来到巫咸庙大殿,在巫咸大神塑像前面跪下。 “你来是为屈平吧。”巫咸大神开门见山。 “云儿求您救救他。” “我救不了他。” “大神——”白云悲泣。 “记得那天在楚国先庙的事吗?共工吩咐雷神毁掉那座庙,可你与屈平守在门口,雷神有碍于你,错过时辰,待他击穿房顶,雨神跟来了,庙未毁成。雷神报给共工,共工也就记下了你们二人。你是本神的人,共工不便得罪,屈平不同。瘟神是奉共工之命,特意缉拿屈平的。他躲不过这一劫!” “天哪!”白云几近绝望。 “还有,屈平一心所念是振兴楚国,而上天是要亡楚,成一统于秦。共工也算是应天之命,从北冥赶赴雍州、助秦一统的。秦若一统,必先弱楚。屈平之志不合天意,是以道路多艰,终难完成。” “上天为什么要一统于秦?难道一统于楚不好吗?” “这是命数。” “可……秦国是打不过楚国的,听屈平说,当年共工作乱,就是被楚人祖先祝融氏击败,才撞不周山,被女娲娘娘发配北冥的。” “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。”巫咸应道,“当年祝融与共工大战之时,天火盛炽,共工不占天时,是以失利。今岁不同。共工初来,楚始祖祝融就已知晓,是以托梦给楚王。祝融为火神,托梦自然是先庙着火。当其时,该去先庙行祭的是楚王,可惜楚王未去,而使屈平与你前往祭之。你是侍奉我的,祝融不喜;屈平亦非楚王,祝融觉得受到轻慢,生出怨气。再说,纵使他不生怨气,今年五星并出,孛星现身,天行水运,于共工来说正是千载难逢的逞雄气运,祝融是敌不过他的。” “大神——”白云更咽。 “回来吧。”巫咸大神叹道,“你终归是巴人,巴蜀相连,巴楚却不同源,楚国不可帮,帮之逆天。” “我……我不是要帮楚国,我是……帮屈平!” “要帮屈平,惟有一途,你去太白顶,求那黑觋!他事奉共工大神的祭司,或可助你!不过,那是个心狠手辣之人,你去凶多吉少,最好是不去。” 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