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有的记忆如脱缰野马,决堤洪水,一下子涌入脑海,她呻吟一声,十指插进头发,用力揪了一下,彻底清醒过来。身体的苏醒慢了半拍,放纵加上宿醉,她觉得自己像游了一千米,浑身酸痛不适,精疲力尽。睡袋里的气味不好闻,阮静觉得自己很脏,直想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,把里外弄干净,尽情地、久违地、奢侈地享受一回。
周吉点亮一支蜡烛,放在她头边的座椅上,伸手摸摸她的太阳穴,突突突跳得厉害。他倒了半杯温水,扶她坐起来,阮静的肩膀裸露在外,双手按住胸口,就着杯子“咕咚咕咚”喝下肚,干渴的嗓子眼稍微舒服点,赶忙又缩回睡袋里,卷得严严实实,把脸都盖了起来。
过了会,她瓮声瓮气问:“什么时候了?”
“差不多是中午了。”周吉把铁瓶搁在炭炉上烧水,从背包里找出茶壶茶叶,窸窸窣窣准备沏茶。阮静掀开睡袋,欠起身看了他一眼,忍不住说:“喝茶吗?”
“嗯,尝尝‘仙云茶’,给你醒醒酒。”
阮静头一回听说“仙云茶”,好奇心起,多问了几句,周吉慢悠悠说起当初在杜门街开茶铺,主打“天都茶”,一百八一杯,新品“仙云茶”,仅供熟客,八千一杯,童叟无欺。阮静吓了一跳,八千一杯清茶,有几个人喝得起,难不成是“灵丹妙药”,喝了“长生不老”?她随即回过神来,如果真能“长生不老”,八千一杯就是“白菜价”,天上不会掉馅饼,哪有那么好的事!
铁瓶里的水“咕噜噜”响了起来,很快就能烧开沏茶,阮静找到自己的内衣,东一件西一条,丢得天女散花,让人脸红。她趁周吉不注意,伸长手臂一一捞进睡袋,像虫蛹羽化,小心翼翼穿整齐,这才松了口气。年纪小精力充沛,睡了一夜体力恢复了大半,并不觉得累,阮静从睡袋里钻出来,套上毛衣绒裤,乖巧地坐在周吉身边,等着喝茶。
烹茶水渐沸,从虾眼到蟹眼,到鱼眼,到涌泉连珠,到腾波鼓浪,周吉舀了沸水倒入茶壶中,稍后片刻,倒出两杯“仙云茶”,热气缭绕,茶香扑鼻而来,沁人心脾,汤色绿中透一丝黄,如同金线游动。阮静趴在座椅上,下颌磕着手背,一时间看得出了神,她仿佛意识到什么,眼神迷离,如同笼上了一层烟雾。
这一刹那,周吉有些犹豫,他看重阮静,但阮静又不同于其他人,一杯仙云,十年尘梦,流石峰,镇妖塔,天狐阮青,一旦觉醒了前世的记忆,她还会像过去那样对自己吗?患得患失的念头一闪即逝,他端起茶杯说:“喝了这杯仙云茶,你会度过一段不一样的人生。”
阮静歪头看了他一眼,心中有些困惑,她从周吉手里接过茶杯,轻轻吹了吹,凑到唇边,抬眼望着对方,仰头一饮而尽。茶汤如一股暖流滚入喉咙,她手一松,茶杯掉落在地,神情清冷,眸光如雪,那一刹那,她不再是缠着周吉的未成年,而是镇妖塔下天狐阮青之女。
人生是一场漫长的梦,梦终有醒来的一刻,周吉慢慢品着“仙云茶”,耐心等阮静清醒,他记得赤霞谷发生的一切,记得流石峰发生的一切,也记得东溟城和赤星城发生的一切,往事如烟,经历了五次世界毁灭,他已经看淡生死,心平气和面对种种不尽人意,尽人事而听天命。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,第六个世界也是混沌一气洞天锁所能衍化的最后一个世界,如果失败,就意味着故事的终结,一切归于虚无,就像从来不曾发生,而他也将彻底湮灭在光阴长河中,永远不会再出现。
阮静跪坐在睡袋上,呆呆出着神,茶杯的碎片微微摇晃,她的眼中忽然亮起异样的神采,瞳仁映出周吉的身影,开口道:“你提前为我庆祝成人,过了这一夜,才给我喝‘仙云茶’,为什么?”
周吉放下茶杯,唏嘘道:“你已经猜到了,是吧?”
阮静固执地说:“我要听你亲口说!”
周吉沉默片刻,悠悠道:“你知道我身边都是些什么人,岳之澜,夏一斛,石贲,司马杨,赵宗轩,荀冶,宋骐,傅抱元,邓守一,我们的对手是谁,陈素真,冯煌,钱鸳,向渔,石烽火,申屠平,他们变成了‘寄生种’,而我这边只是些普通人……我需要你帮忙,你是目前为止,也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手里最大的一张牌,你站在我这边,对我来说很重要,否则就可能输掉大好局面……为了赢下去,我必须抓紧你,所以动了点心机,是不是……弄巧成拙了?”
阮静静静望着他,伸手抚在他脸上,说:“没有,没有弄巧成拙!能够帮到你,我很开心,前世是一场梦,今生能够在一起,我没有遗憾,哪怕是与别人分享,也不奢求更多了……”
说是没有遗憾,实则仍有遗憾,不过周吉也无法承诺她什么,他握住阮静的手,把她拉进怀中,轻轻抱住她柔软的身体,没有说多余的话。“休言万事转头空,未转头时皆梦”,真相是那么残酷,他无法向她解释,他们只是混沌一气洞天锁幻化的一双可怜人,唯有行到水穷,才能坐看云起,在此之前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。
过了良久,阮静轻声道:“既然如此,既然……我们是‘一根绳上的蚱蜢’,开诚布公地说吧,‘陈素真’在酝酿些什么?”